恩岑斯贝格 | 国语
国语
国人性格复杂,易怒,不公正,善变,易受诱惑,
温和,仁慈,自夸,高傲,卑鄙,蛮勇,胆怯,
所有这些特性同时并存。——普林尼1《自然史》
第三十五卷第三十六章
我的祖先使我降生
于德意志
他们本无恶意,
可在此地我欲何为?
我生于斯,但不塌实,
心不在焉,
陷入舒适的痛苦,
蛰伏于惬意的巢穴。
我在此有何用?我在此何为?
在这个肉锅,在这个懒人国
只有上升,没有进步,
厌倦在撕咬着圣坛上的绣花台布,
苍白的贫困在甜品店的奶油里
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
兴旺发达!
毛利远离贫穷的富翁,富裕的穷人
则激动地敲打电影院的座椅,
因为各行各业节节攀升;
收支平衡表在吟唱赞美歌
在高喊:这还不够;
业余活动循车道行驶加大油门抵达目的地
此乃小害,此乃小恶,
这不要紧,这还不够;
而劳资双方则在街上乱跑
举着拳头欢呼
连说带唱:
我国经济繁荣,
生活安定,
各行各业倒退着上升,
领导人用赞美诗搞垮领导人,
轻伤员和重伤员进行战争,
人际关系堪称无情地友好。
这只是小害,
这不足为奇,
买主们都能顺应国情,
一只人手购买另一只人手,
放在心口的手,这就是我们的祖国,
我们在此建造小屋
在雅利安人的废铁堆上
在聒噪的停车场,
废墟生出废墟,崭新的废墟,
大量购买的、分期付款的、
随时提取的、可撤销的废墟:
我国的生活很美妙,
被消费的消费者的
头发脱落了,
这只是小祸,
他用瓦楞纸板和玻璃纸
盖住成就辉煌的光头,
他在巢穴中心不在焉地叫喊:
在此我们可以建小屋,
在这个匪巢,
日历自行脱落由于昏厥和忙碌,
过去在垃圾井筒里郁积
未来则咬着假牙,
这是追求繁荣所致,
我们使用去污液,
这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我们活在该国绝对正确,
逐利者在最高行市时报价,
商会储备资金
并把它放在装有防弹玻璃的灵床上,
我们混迹于盲人之中,
在停尸房、商店和军械库,
但这些并不是全部,只是一半,
这里是荒凉的冻原,
举国陷入成功的疯狂,狂人披着
单薄的貂皮大衣劲舞,跳碎了膝盖,
在永恒的遗忘症之春,
德国是一个不同于他国的异类,
因此我很后悔,而后悔
只是一种小病,德国的牺牲品
一群普通的死人从地下
发出了真实的叫喊,来自下界的无声
无效的叫喊冲向隔音的石子路,
路面发霉、晦暗、
污浊、潮湿,直到一个水洼、
一个寻常的水洼淹没了它,
淹没了小精灵2、
百灵鸟、驴皮公主3和美丽的
莴苣姑娘,童话人物消失了,
再也没有城市和鱼了,
污泥浊水已将它们扼杀,
我很同情我的兄弟,那些正派的
无助的上班族,那些善良的法警,
还有那些手握焊接钳的煤气抄表员,
他们成群地蹚水,踩着无底洞,
脚上没穿靴子,
项上绕着一圈灵光:
哦但愿国人有如异族,
但愿德国是一个寻常的国家,
而非夜与雾之国4
挤满了心不在焉者,
国人不知亦不愿知自己是谁,
他们生于该国
却逃离它
直至遁入墓穴:
但愿出现转机,邦国得到救助,
但愿国人有主意并十分惬意,
但愿德国不是这个休耕的、缄默的敌国!
我在此何为,寻觅何物?
我在一堆近战武器、
公司债券、帽缨
和甩卖品中翻寻,一无所获
只发现了慢性病的、编年史的健身房
和兵营里的人道主管
管理兵营为了兵营:
我在此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用那种语言说?对谁说?
选择令人痛苦如刀伤,
令人懊悔,黩武只是小害,
它在叫喊
它在小声对天喊冤
它假装大声叫喊,
但这并不是全部,
这只是令人愤慨的半数,
这还不够:
因为我国饿得发狂,
正在用自己的手扯乱自己的发,
该国已放弃了自我,
它是一颗已拆解的、内部分裂的心,
是一颗滴答作响的肉体炸弹,
是一道未来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的祖国德国是各部族的奸邪之心,
声名狼藉,从个例到个例,
在普通人身上:
两个德国和我,我们是离异的伴侣,
但是在此我怀着诚意
痛切忏悔,扪心自问:
在我国我失去了什么?
在此我失去了
欲言又止的话语,
一种另类精神,一种
玩世不恭的大无畏的戏谑曲
一种不被这潭浊水淹死的性灵,
迷失于这种陌生的、异样的哮喘,
新德意志报5的沉闷的哮喘,
法兰克福汇报的哮喘
(这只是小病),
一种不自知的、死寂的窒息,
我要摆脱这种喑哑,模范国家,
我活生生地被真挚的双亲
抛入这个贼窝,
现在我身陷匪巢,
我抱怨,但不退缩,
我只是暂居该国,
总有一天我会离去,前往他乡,
安居在一个寻常的国家,
不在此地,
此地凶狂。
注1.普林尼(Plinius,23—79):古罗马作家,有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自然史》传世。这首诗标题下的引文为拉丁语。
注2.小精灵(Butzemann):小精灵、狮子和会唱会跳的百灵鸟以及美丽的莴苣姑娘均取自格林童话。
注3.驴皮公主(Allerleirauh):欧洲童话故事:一位早年丧母的美丽公主被其父王迷恋,为躲避父王的纠缠,公主穿上由各种兽皮缝制成的大衣逃往他乡,在异国王宫里作厨娘,该国王子最终查明了她的公主身份并和她结婚。此童话被收入法国作家佩罗的童话集《鹅妈妈的故事》。
注4.夜与雾之国(Nacht- und Nebelland):北欧神话中的冥府,古冰岛文为Niflheimr。
注5.新德意志报(Neues Deutschland):德国统一社会党的机关报,前东德发行量最大的日报,创刊于1946年4月。
叮嘱西叙福斯
你的行动徒劳无功。就这样吧:
推巨石的好汉,
你明白了你的境遇,要承认现实,
但不可顺从厄运。没有人会
感谢你;粉笔线条
标明了死亡,无聊的雨水
舔掉了线条。你不要高兴得
太早,前景无望
不是事业辉煌。丑孩子、
稻草人和鸟卜者2同病相怜
称兄道弟。而你应该沉默,
当石头滚落时
你要和太阳说句话,但
你不可以无能为荣,
而应增添人世间的愤怒
要火上浇油,浇一瓶或一桶油。
世上缺乏男子汉,
男子汉埋头做无望之事,
拔除希望、大笑和未来
如拔草,把愤怒的巨石推向
推向山巅。
注1.西叙福斯(Sisyphos):希腊神话中人物,因得罪宙斯被打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在近山顶时又滚下,于是重新再推。
注2.鸟卜者(Augur):古希腊罗马用观察鸟飞、鸟叫等方法来预言未来的占卜者。
豺狼的辩护词
难道秃鹫应该吃勿忘草?
为什么你们希望胡狼
变成蜕皮的昆虫?它
应该自拔其牙?
为什么你们讨厌
政客和教皇,
为什么你们两眼呆滞
盯着骗人的荧屏?
是谁把血染的条纹
缝在将军的长裤上?是谁
为高利贷债主宰杀阉鸡?
是谁自豪地把十字架
挂在咕咕叫的肚脐前?是谁
在收小费,收银币1
收受封嘴的贿赂?贼少,
被盗者多;谁
在为贼鼓掌,谁
给他戴奖章,谁
贪恋谎言?
请你们照照镜子:胆小鬼,
畏惧冷酷的真理,
不爱学习,把思考
托付给群狼,
拴牛鼻的铁环是你们的珍宝,
世上本无愚蠢的欺骗,亦无
空洞的安慰,对你们的敲榨
太轻了。
与你们这些羔羊相比,
女护士们是乌鸦:
而你们却啄瞎同类的眼睛。
只有群狼才讲义气:
它们采取集体行动。
赞美强盗:怀着
被强奸的愿望,
你们慵懒地躺在
驯服的床上。一边哀求
一边说谎。渴望
被撕碎。你们
改变不了世界。
注1.银币(Silberling):据《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十节,犹大为了三十枚银币出卖了耶稣。
(为贺骥 译)
云的历史
1
像它们那样显现,
突然或出于无处,
它们很难被看作
正在出生的存在。
在不知不觉间飘过
它们没有死的观念。
但无论如何,没人
比得上它们的无常。
带着雄伟的孤独与洁白
它们升起在丝一般的蓝色
或挤作一团,
像受冷的动物,一起
麻木,群聚以形成
墨黑的电子灾难,
电闪雷鸣,岿然不动
任冰雹和雨坠落。
接着它们又自夸起
虚浮的专长,变色,
模仿一切牢固的东西。
游戏就是它们的历史,
不曾流血,比我们的还要古老。
它们不需要历史学家,
亲信,医生,也无需
指挥官和战争的成就。
它们在高处的漫步
安静,而不可阻挡。
没有什么困扰它们。
很可能,它们相信
死后复活,像我一样
不假思索地感到欢乐,
的人,会躺在地上
并长久地看着它们。
2
在感到压力,悲伤,嫉妒,抑郁
的时候,看云是个好的建议。
带傍晚红色和金色边框的云
尤胜于帕蒂尼尔和提爱波洛。
所有大师杰作的闪现,
比任何鹿群都要难数,
也不止于某个博物馆。
云的考古学——一种天使的
科学。是的,没有云
一切生者都将死去。它们是发明者:
没有无云的火,没有无云的电光。
确实,在疲惫,愤怒和绝望中
最好,把眼睛
转向天空。
3
蓝天是蓝色的。
这说出了关于
蓝天的,一切。
无论如何这些飞行的谜——
尽管答案总在变化,
但任何人都能解读。
它们无形,如此地高高在上,
朦胧若行云。可它们死去得
如此温柔!如此安然
几乎无物可及。云
没有恐惧,就像它们知道:
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这个世界。
4
多么光滑的列车,这些
闪亮的翼肋,薄片和轻纱,
翻滚得多么急促,那些
包裹,鼓点,穹顶和角楼,而后
它们延宕,沉重地悬挂数周,
阴暗而忧郁——进步
在云的演化中并不
存在。没有一丝
为生存而斗争的痕迹!
少许的尘埃就已足够,
一些盐或者,烟。
然后它们蒸发,
排泄,倾倒,发出闪电,降下雪和冰雹。
确实,它们不停地变异,
资源丰富的创造,没有暴力。
它们的变化没有终结,但
一切仍似从前。
5
但它们还有另一面。
出于愤怒或激昂
它们聚集,如拳头般紧握,
以示威胁。在胆汁般的浓黑中展示
喷发自它们的古老的力量。
突然一切爆裂:声音,
张力,水和冰。
在床上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像往常一样,逃上屋顶,
牙齿打颤,在黑暗中等待——
把婴儿拥进我们的胸膛,
把铁笼和鹦鹉提在手中,——
等待着警笛,橡皮艇,
和直升飞机远处的轰鸣。
6
可悲地,它们并不享有
最好的声誉。
据说,它们不可信。
我们甚至无从知道
它们会于何处终始。
据说这流变和模糊——
暖气,露点和湍流——
永远是那么地任性,
迅速腐化,叫人来不及思考。
它们到底有多重要?
这是个问题。
而且,云没有我们
也能存在,但我们却不能没有云,
因此而非难。严肃的指控,
也许,太过于严肃
对那些不严肃地生活的造物来说。
7
在它们颤抖的时候,灾难就降临于我们!
在它们不透明的内里
它们生产着这种白色的填充物,
无数金银细工的树突,
冰冷,而彼此各不相同,
一如我们,却又合乎规律。
开普勒没有显微镜,
但他知道自己的路,
他看到了原子的网格,猜到了
它的旋转对称,
六十度,并算出了
它堆积的密度:π/2√3.
崇高的水晶。那脆弱,
微小,轻得感觉不到
的水晶落到我们头上
并且,在我们熟睡的时候,它会
埋葬许多在它巨大的重量下
喘息的东西。
8
“对自然主义者来说空气的海洋永远不可能成为
无情的沉思的主题”,
很久以前豪尔德先生如是说,
当他在Tottenham Green上,
掂量着药丸和药粉的时候,
他是一个趋向于野性的人。
成熟,作为一个启蒙的人
和云的猎手,他决绝地
把一切掠过天空的东西
排放的井然有序:
卷云,层云和积云;
他定义那没被定义的
并对它加以限制以便
“在物体上打上印记”。
但甚至得到了拉丁语的命名,
它们还是继续
为所欲为,云,
彼此各不相像,
不臣服于任何人。很难
在天空上打上印记。哦,
这可不必然归功
于你,好心的豪尔德:
有时,云会变得有序。
9
然后再一次地它们低低地悬在
我们头上,沉重地,持续数周,
而我们则在它们的阴影下静坐沉思,
为阴暗穿透,投不下光影,
愁苦,直到最后
嗜睡的毯子掀起,
和风吹起,突然之间
空气充满了电的精魂,而我们
则冲出我们的房屋,
大步走在我们行为
令人眩晕的明亮中,而高处
天空的艺术家,最后
在长久的冷漠之后苏醒,
释放出它们无私的表演。
10
我们焦虑地想知道
我们会如何再一次
理解我们滑稽的飞船。
笨拙的铁罐头,
它们发出神经质的轰鸣——
不像那群广大的游牧民!
在荒漠中他们机警地游荡,轻轻地,
像庄严的缓板,
走在大地上,
随波逐流,毫不慌忙,
有时它们集聚
为巨大的沉默的交涉。
继而它们裂散,
缓慢地蒸发到高处,
这时,只有一朵微若
一段思慕的记忆的云,
坚持着,洁白,停留在空中。
11
它们超乎于错误之上。
没有人可以快速地声称
它们中的一朵造型不对。
一分钟的云雨
就能洒下千百万雪片。
没一片都是完美的。
没有两道闪电是相像的。
而这一切都没有经过大脑(的设计和思考)!
无情/衷心,贫乏/富裕,好/坏:
这些问题对它们来说是陌异的。
台风,暴雨,雹暴,
它们无言的戏剧
对一些人来说意味着心碎,
但在从阿勒山向天空仰望的
无言的仰慕者眼中
却有所不同,非常不同。
12
不经意的一刻之间,
它们在那,突然地,洁白,
绽放,确实,却不那么坚实,
有点儿潮湿,高高地,
某种觉察不到的东西,融化
在皮肤上:快速的转变
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都很好。
但甚至云的物理
也不尽然处在控制之下。
假如你怀疑“它是假装的”,
“人们会持这样的观点”(?)。它们是不透明的,
那些破碎的彩虹,幡云,
和光柱,光晕。天知道
它们是怎样做到的。一个独立的物种,
转瞬即逝,却比我们人类还要古老。
而且它会比我们
前后多活数百万
年,这是确定的。
埃斯特·金斯基(Esther Kinsky) 英译
[注]译自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A History of Clouds 99 Mediations, trans. Martin Chalmers and Esther Kinsky, London New York:Seagull Books 2010pp.125-137.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见德版Die Geschichte der Wolken. 99 Meditationen,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2003。
(王立秋 试译)
消失的人群
——致内莉•萨克斯
并非泥土将他们吞噬。莫非是空气?
他们犹如沙粒不枚胜数,却不曾真正化为细沙
他们化为了零。他们一群群驶入
遗忘之境。时常出没、手臂相携,
宛如流淌的分秒。他们如我们般众多,
却未曾留下纪念碑。没有入册,
无法从沙粒中拾掇,就那样消失掉——
他们的姓名、饭勺和鞋底。
他们并不能令我们懊悔。无人
想起他们:他们曾经出生过、
逃亡过、死去过吗?没有人会
想念他们。天衣无缝的世界
仍然黏结在一起,
除了那些他们无法修剪的领域,
除了那消失的一切。它们无处不在。
除了缺席者世上并无他物。
除了逃亡者世上并无他物。
除了被忘却者没有什么确凿无疑。
离去者抱有公正。
而我们也缓慢淡出。
潜水者的大使馆
在银色的吊钟下,以海藻的姿态
悬挂,脸孔前的面罩,
电动长鼻被褶皱的脐带束缚,
临空飘舞,
孤独地俯瞰乳白深渊,
它有先知般的心脏,
独自在此,汗滴汩汩喷涌:
上方的光芒点燃死亡之审判,
以及文化沙拉。木星在灯光下
出卖自己,
仪仗队欢声鹊起,号音雷动。随处可见
裁判为最后的点球
吹哨,发射台向公牛发送代码
命令它切腹:
漂浮在它甲胄所围拢的暗色中,
他燃烧的水栅中,
在水藻的涌流中,
他拖延着,被黄铜和橡胶
所窒息,视野漆黑,
这无名的潜水者,在杂音沙沙的对讲机中
呼喊道:
喂,喂,你们好!这是不限定呼叫!
我一个人在陆地上,
在这里我们没有人拥有真理,
你们也一样,一切都封存在我逝去之日:
只有沉默的贝母是正确的,
还有美轮美奂的龙虾,
机敏的海星。
我重复着:放弃吧,
放弃我们和你们自己
也放弃我吧!
短——短——短——
长——
短——长——
泰坦尼克的沉没:第一曲
他倾听。他等待。他屏住呼吸。
一切已在咫尺,
此地。他说:“只有一个人在说话,那便是我。”
“这安宁”,他说,
“这清爽与温馨,
将万劫不复。”
他聆听自己
头颅发出萧瑟之声
那里杳无人烟
除了那个人,他说着:我必须活下去,
我会等待,我要屏住呼吸,
静听。耳廓中
澎湃着遥远的声响,那些触角,
由柔软的肉质组成,毫无意义。
只有血脉中
奔突的热血。
我已屏息凝神,
等待了太久。
耳麦里的白色噪音,
是我的计时器。
喑哑的宇宙杂音飘荡。
没有敲击声。没有求救声。
电波寂静。
“一切业已结束,”
我自语道,“或者一切
尚未发生。”
就是现在!此刻:
嘎吱声。刮蹭声。裂隙声。
灾难降临。冰冷的指甲,
从一扇门板上划过并卡住它。
一些东西在裂开。
漫无尽头的帆布通道。
宛如一条雪白的帆布条,
最初节奏缓慢,
而后逐渐加速,加速,
最终断为两截。
这只是个开始。
你们听清了吗?或者置若罔闻?
抓牢了!
之后一刹那又风平浪静。
只有墙上
一件磨损之物撞出的啷当声,
紧随着一阵澄明的颤抖,
渐次减弱
直至消失。
它来了!
就是那场灾难?没错,
它已经显露肇端。
那只是开始。
开端与结局之间
总显得如此漫长。
此刻十一点四十。
船上。它钢铁的外壳
在吃水线下逐渐裂开。
长达两百米的船身,
就这样被无法想象的利刃
撕开。
海水涌进密封舱。
黑色而寂静的冰山,
矗立在海平面上,
高达三十英尺,
掠过熠熠发光的船身,
没入永夜。
泰坦尼克的沉没:第十二曲
自那瞬间起,一切按部就班。
钢铁船体不再晃动,机械停止轰鸣,
火焰早已灰飞烟灭。
发生了什么?为何中止了行驶?人们倾听着。
外面门廊里悬挂的十字架念珠喃喃低语。
大海光洁、幽暗、宛如明镜。无月之夜。
噢,什么也没发生!甲板上一切安然无恙,
没有破碎的花瓶,也没有香槟杯。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等待着,缄默不语,来回踱步。
身披皮草的,穿着睡裙或罩衣的,人们侧耳倾听。
绳索打开了,帆布从救生艇上揭下,
吊臂开始向外摆动。乘客们仿佛
嗑过药一般,有一名男子
在似乎漫步尽头的甲板上拖曳着他的大提琴。
你能听到他靴上的马刺刮着厚木板的声响。
它一直尖利地哗啦个不停,人们不禁自问:
这一切怎么可能?!——啊,瞧那,一支呼救信号火箭!
它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一阵烟
窜入云霄,倒影中那些面孔微蓝而空洞。
电梯员、按摩师和面包师的队列都还站在那里。
“加州人号”,一艘货船,在十二英里外,
通信员正在床上辗转酣眠,
警告!警告!女士儿童优先!——这情景为何如此真切?
答案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以绅士的姿态沉没。
幸亏——有六百人生还。船上的寂静
难以想象。——船长在讲话。此时正是
两点正,我下令:各自逃命吧!——音乐!——
乐队指挥在这最后一个夏天举起他的指挥棒。
(殷晓媛 译)
技巧精湛的介入诗
——恩岑斯贝格诗歌简介
贺骥
恩岑斯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1929— )是当代德国政治诗诗人、散文家、小说家、剧作家、翻译家、出版家和政治评论家,是当代德国最具批判性的知识分子之一。1929年11月11日,他出生于巴伐利亚小城考夫博伊伦,父亲是电信工程师。他在纽伦堡度过了童年,战乱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心灵创伤。1945年他被迫加入平民冲锋队。1949至1954年就读于埃尔兰根、弗赖堡、汉堡和巴黎大学,专攻文学和哲学。1955年完成博士论文《论布伦塔诺抒情诗的创作手法》,获得埃尔兰根大学博士学位。1955至1957年担任南德意志广播电台编辑。1957年发表第一部诗集《豺狼的辩护词》。1957至1959年蛰居于挪威小城斯特兰达。1959年得到“大都市”基金会资助,前往罗马和拉鲁维奥。1960至1961年担任苏尔坎普出版社编辑。1961年再次前往挪威,隐居于托墨岛。1962年发表散文集《细部》,批评大众传媒,提出“意识产业”概念,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视作为当权者服务的意识生产者。1963年出访苏联。1964至1965年担任法兰克福大学的诗学客座讲师。1965年访问南美,同年在法兰克福创办杂志《列车时刻表》。1966年在法兰克福参加主题为“民主的紧急状态”的群众集会。1968年西德政府颁布《紧急状态法》,以他和瓦尔泽、魏斯等人为首的“新左派”坚决反对该法案,他主编的《列车时刻表》遂成为六八年学生运动的机关刊物。1967年访问美国卫斯理大学。1968—1969年他和莫斯科少女马卡诺娃旅居古巴。1970年他把《列车时刻表》迁往柏林并淡出大学生运动。1974至1975年旅居纽约。1980年他和智利作家萨尔瓦多在慕尼黑创办杂志《横渡大西洋》,其宗旨为拒绝政治理论的宏大叙事、去中心化和建立一种表层美学,从此他彻底脱离了新左派。1985至2007年他和出版商格雷诺一起出版丛书《另类文库》,提携新锐作家。1987年发表散文集《啊,欧罗巴!》,采用“东德佬”和“西德佬”这两个词表明东西德的对立。1988年发表散文集《平庸和妄想》,称电视为“零媒体”。1991年在《明镜》周刊上发表杂文,称萨达姆为“希特勒的幽灵”。2006年在黑森广播电台发表讲话《恐怖分子》,将穆斯林恐怖主义归因于无创造性的阿拉伯当代文明和阿拉伯人的自卑感。
恩岑斯贝格是一位多产的作家,著有诗集《豺狼的辩护词》(1957)、《国语》(1960)、《盲文》(1964)、《1955—1970年诗选》(1971)、《陵墓·进步史的三十七首叙事诗》(1975)、《泰坦尼克号的沉没》(1978)、《消失的复仇女神》(1980)、《诗歌集》(1983)、《未来的音乐》(1992)、《售货亭·新诗》(1995)、《轻于空气·道德诗》(1999)、《云的历史·九十九首思想诗》(2003)和《字谜画》(2009),还著有纪实剧《哈瓦那审讯》(1970)、长篇小说《无政府的短暂夏季·杜鲁蒂的生与死》(1972)、《热与冷·艳情小说集》(1987)、短篇小说集《遥控·床帏秘事》(1992)、长篇小说《伏尔泰的侄儿》(1996)、《罗伯特,你在哪里?》(1998)、儿童书籍《数字魔鬼》(1997)、中篇小说《约瑟芬和我》(2006)和传记《哈默斯坦》(2008)。曾荣膺多种奖项:德国评论家奖(1962)、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1963)、金冠奖(1980)、伯尔奖(1985)、巴伐利亚美艺术学院文学大奖(1987)、雷马克和平奖(1993)、慕尼黑文化荣誉奖(1994)、海涅奖(1998)、伯尔纳奖(2002)、阿斯图里亚王子奖(2002)和邓南遮奖(2006)。2006年11月10日,德国数学家协会为他颁发了恩岑斯贝格星形勋章。2009年因其文化成就荣获丹麦的索宁奖,奖金额高达一百万丹麦克朗。
语言的陌生化和庞德式的语言制作手法是恩岑斯贝格诗歌的主要特征,他的诗学体现了他对语言的激情和对现存制度的批判。作为一位有政治倾向的形式主义诗人,他始终致力于形式主义艺术和社会内容的结合,一直以讽刺和自嘲的姿态跟踪和记录德国的当代史。他在专著《布伦塔诺的诗学》(1961)中指出,浪漫派开启了文学的自主化过程,这一过程一直延续到现代派。布伦塔诺以其“歪曲”手法成为词语艺术的鼻祖,紧随其后的是“诗艺工程师”爱伦·坡和马雅可夫斯基。在布伦塔诺等人的影响下,恩岑斯贝格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创作手法:成语和谚语的陌生化、语法歪曲、语言制作游戏、拼接、头韵、首语重复法、准押韵、共轭式搭配法、对照法和矛盾修饰法等。这种词语艺术强调的是语言组织的技艺,从而否定了天才和灵感。
通过语言的陌生化来疏离和否定现实,是恩岑斯贝格诗学的基本思路。他认为布伦塔诺语言的“革命性”本身就确保了纯诗的社会功能。他在《诗与政治》(1962)等文中指出:“诗的社会性”恰恰寓于作为独立媒介的“语言”的历史进程之中,“诗的客观的社会内容不能在别处,而只能在语言中寻找”;诗与政治皆为历史进程,“前者的媒介是语言,后者的媒介是权力”。诗只有通过它的纯粹存在才能成为颠覆性的介入诗,即通过语言革命和形式革命来抗议现实和否定现存的社会制度。诗是乌托邦,“不管它采取怀疑的方式还是采取拒绝或否定的方式,诗都是预感。”他认为自律的诗本身就是对权力的否定,他反对聂鲁达的“诗是政治的工具”的主张,他说诗不是政治的奴婢,恰恰相反,政治是诗的奴婢。真正的诗是反政治的,它恰恰由于反政治而具有较高的政治性。他把诗视作传播博爱和进行个人抗议的媒介,而不是党派宣传的工具。他对贝恩的形式主义诗学和布莱希特的实用主义诗学进行了综合,建立了他自己的“否定性的诗学”(negative Poetik)。这种诗学与阿多诺的文艺观非常相似。阿多诺在《介入》一文中写道:艺术(包括自律艺术和介入艺术)正是由于其审美功能而成为社会事件和政治事件,艺术正是“通过其形式而不是通过别的什么东西来反抗俗世的。”
在创作实践上,恩岑斯贝格以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来把握现实,并运用各种修辞手段来表达他对资本主义体制的否定。他的诗歌既继承了传统(包括二战前的现代派传统),又打破了传统。他的早期诗作通过“主体的出神”和对大众传媒的批判突破了传统,并凭借其晦涩难解的谜语特质而成为“反商品”诗(即“反艺术”),这种“反商品”诗的主旨在于“对德国进行政治扫盲。”他中期的思想诗对技术统治和现代性的范式提出了质疑,在风格上趋向于零散化。他的晚期诗歌则依照现代数学(哥德尔、康托尔和图灵)和抽象音乐的思维模式对历史进行了回忆和消化。
恩岑斯贝格以其第一部诗集《豺狼的辩护词》(1957)和第二部诗集《国语》(1960)赢得了“愤青”的雅号。这两部诗集表达了诗人的不顺从主义、由西德的重新武装和东西方核军备竞赛而生发的灾难意识、反军国主义、和平主义、对暴力和统治的批判、对意识形态的全面怀疑、对德国人的遗忘症的批评以及对沦为权力和大众传媒的牺牲品的市民阶层的讽刺。在《豺狼的辩护词》一诗中,他为“豺狼”作了反讽式的辩护,对“羔羊”进行了虚假的攻击。在《景气》一诗中,他挖苦了统治者的富民政策:“他们给你们带来/屠夫对猪的爱。”《图片报》一诗将大众传媒定义为谎言制造者。《致广大电话用户》等诗展示了技术和核辐射造成的大灾难,充满了对世界末日的预感。《国语》和《天上的啜泣》等长诗令人想起金斯堡的《嚎叫》和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这些长篇哀歌“将历史首先体验为灾难。”恩岑斯贝格继承了贝恩的历史悲观主义,抛弃了布莱希特的乐观主义。他认为政治或历史总是制造灾祸,“历史永远是一个老妖婆”,“是石斧或钴”。他断定在政治和谋杀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关联。社会批判意义上的“政治性”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正当防卫,而绝非“拯救的方案”。全盘否定和世界末日的母题乃以乌托邦为基础。诗人写道:“世界末日的观念自始至终伴随着乌托邦思想。”在《致马其顿牧人罗得》和《困倦》等诗中,由动植物和其它物质构成的宁静自然与简朴生活呈现出一派乌托邦景象。讲究修辞是这两部诗集的明显特色。而第三部诗集《盲文》(1964)的诗风则出现了突变:结构简单,语言简洁质朴,意象单纯而富于暗示性。诗人退却到挪威的自然风光和纯朴的生活之中。但从《拉克西斯的拉普兰》一诗来看,诗人并未彻底放弃斗争。
《1955—1970年诗选》(1971)除了有旧作外,还收录了他的三十首新诗。这些新诗在语言和内容上均表现出一种超前性。恩岑斯贝格像尼采一样总是不合时宜。他曾坦言:“我很喜欢与时代异步。”这部诗集的主题依然是社会批判,但变奏已出现。在《两种错误》一诗中,他进行了自我批评,同时也批评了新左派。此时他已与新左派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因为他反对暴力革命和世界革命。他写道:“迄今为止的所有革命都染上了其对手的非人道恶病。”在《纸雄火鸡》一诗中,他进行了自嘲,把自己称作口若悬河的“危险分子”和社会的“丑星”。《迈入七十年代》一诗则歌颂了勃兰特总理利国利民的改革。
诗集《陵墓·进步史的三十七首叙事诗》(1975)叙述了三十七位科学家、技术员、哲学家、政治家和艺术家的生平,展现了人类历史的“伟大发明”,但诗人将技术和文明的进步视作人类历史的倒退或循环。这些叙事诗将叙述和引语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抒情诗和散文的混合体,具有明显的纪实文学风格。
多重视角的史诗《泰坦尼克号的沉没》(1978)是一首布局合理的长篇叙事组诗,它在结构上与庞德的《诗章》和但丁的《地狱篇》相似。该史诗表现了诗人对技术进步的怀疑、对客观主义的批判、有意识的虚构、自我反思、自嘲和黑色幽默以及对统治和剥削的批判。这首长诗是由各种诗歌体裁、语调、行话、流行歌曲、谚语、成语、角色、引语和多视角的陈述拼接成的光怪陆离的混合体。多重效应的“沉没”隐喻暗示了资本主义世界的灭亡、人类的世界末日以及诗人对古巴社会主义的幻想的破灭。
1979年恩岑斯贝格为德国女歌手英格丽德·卡文写了十首歌曲,并将这些歌曲收入他的《诗歌集》(1983)。词作者以一种轻松和游戏的腔调吟咏“死亡和末日、富裕社会的堕落现象、妓女、酒鬼和小人物。”诗集《消失的复仇女神》(1980)以散文式的直白叙述了恶劣环境中小人物的无聊生活。尽管诗人有些厌恶小市民习气,但他在总体上对小人物持同情的态度。诗人时而进行社会批判,时而又脱离现实,遁入艺术的幻想。
诗集《未来的音乐》(1991)继续采用《盲文》和《消失的复仇女神》的语言风格:简约、经济、浓缩、具体而抽象。灾难和灭亡的母题与贝克特式的无聊融为一体。诗歌的抽象性和晦涩性得到了增强。诗集《售货亭》(1995)以贴切的比喻和象征再现了两德统一后的社会变化和技术革新,并对灵魂和神性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诗集《轻于空气》(1999)以精湛的技巧对喧嚣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冷凝,格言诗、加泽拉诗体、田园诗、三行韵诗和巴洛克风格的箴言诗的自如运用彰显了老诗人的大师风范。从总体上看,恩岑斯贝格的诗歌理论始终在文学的审美功能和社会功能之间摇摆,他的诗歌创作体现了形式主义的技巧和实用主义的倾向的完美结合。
磨剪匠与诗人
[德]恩岑斯贝格 贺骥节译
“我的诗歌就是我的刀”——但是诗歌并不能用来削土豆皮。诗歌的适用性何在?它的用途是什么?诗歌的制作者可以抢在使用者之前发言,但他只能临时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最终的决定权始终都掌握在使用者手中。按照我的主张,就我的意愿而言,诗歌的使命就在于阐明那些用其它的、更便捷的手段所无法阐明的事实,而荧屏、社论和工业博览会显然都无法圆满地完成这项任务。通过阐明事实,诗歌可以改变事实和创造新的事实。诗歌不是消费品,而是生产资料,用这种生产资料读者可以成功地制造真实。由于诗歌是暂时的、有限的和或然的,因此读者只能用它制造出暂时的、有限的和或然的真实。由是观之,诗乃是人与人相互交流的过程和对人这个问题进行沟通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永不停息的。
诗歌的任务在于展示事实,但若无观众,这种展示就是无效的。只有展示者一个人在场,那样是无法制造出真实的。因此诗歌必须有对象,它必须是写给某人看的。诗歌是供他人来看、来听的,这一点诗人至少必须考虑到。根本不存在什么绝对的言说。正如刀子有别于帽子而帽子有别于篮子,刀子供其使用者刺,帽子供其使用者戴,篮子供其使用者提,诗歌则供每一位读者进行不同的阅读。没有态度的诗是不存在的。诗歌可以建议,煽动,分析,咒骂,威胁,引诱,警告,呐喊,谴责,捍卫,控诉,奉承,要求,呻吟,取笑,嘲弄,刺激,赞美,探讨,欢呼,追问,审问,命令,研究,夸大,嬉闹,欢笑。诗歌可以采取任何一种态度,只有唯一的一种态度除外:既不对事也不对人,只执著于语言本身,只沉醉于自我之中。为了引起观众对被展示的事实的注意,诗歌当然必须美。读诗应当是一种乐趣。因为诗歌所展示的大多数事实都很复杂,所以读诗的乐趣在通常情况下应该是一种费力的、克服困难的乐趣。
诗人和其他人例如刀匠和制帽工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都必须了解重要的事实并且能够展示事实。在展示事实方面诗人无权拥有特殊的尊严。我不明白,为什么诗人的荣誉要超过制帽工,为什么诗人的尊严要高于磨剪匠,为什么诗人的不朽或必死要迥异于邮递员的不朽或必死。诗人的心绪也不应得到特殊的关注。对诗人的褒贬不能根据他是愤怒的诗人或和气的诗人,对悲伤心境的偏爱和对乐观开朗的排斥也是毫无道理的。诗人可以放心地沉湎于他们各自的情感之中。所有的诗歌像刀一样全无感觉。当我写完一首诗之后,我才会向自己提出有用或无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时不容易回答,通常也不好回答。当然啦,谁会提这个问题呢?大多数诗人事先不想知道他们在生产什么东西、为谁生产和为什么目的而生产。我们的职业有时遭到可笑的蔑视,有时又得到高度的尊重,这一点不足为奇。“他制作了一件有用的东西”:诗人很少得到这种最高的赞美。而刀匠或磨剪匠在完成了精美的产品之后,顾客就会热情洋溢地说道:“这把刀确实像一首诗”——然后在阳光下把玩着闪亮的刀。
注:民间诗歌奖——“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第十二届颁奖典礼9月7日晚在德国驻广州总领事馆举行,本届获奖者是有“德语世界的鲁迅”之美誉的德国诗人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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